“咔——”
那道裂纹,瞬间爬满了整只茶杯。
陈光谦的手在抖。
不是轻微的颤抖,是剧烈的,无法抑制的痉挛。
他脸上那张完美的面具,被狄仁杰用几句轻飘飘的话,砸得支离破碎。
“你……”
他想说什么,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。
“哗啦!”
滚烫的茶水从他失控的手中泼出,洒在他那身刺目的绯色官袍上,洇开一片更深的水渍。
他却恍若未觉。
狄仁杰往前又走了一步。
每一步,都踩在陈光谦崩溃的神经上。
“你父亲叫陈希。”
“希望的希。”
“他给你取名光谦,是希望你为人光明,处世谦逊。”
“贝州那场大水,他身为司仓参军,三天三夜没有合眼,亲自站在决堤口,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泥沙。”
“最后,人是救下来了,他却被一条‘监粮不力’的罪名,拖进了大牢。”
“你告诉我,陈光谦。”
“一个连命都不要,也要救百姓的人,会去贪几斗赈灾的粮食吗?”
狄仁杰只是在陈述。
平静地,将一把生了锈的刀,插进一个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里,然后,慢慢转动。
林琛站在后面,看着这一幕,只觉得杀人诛心。
狄仁杰的手段,比他腰间的刀,锋利一百倍。
陈光谦猛地抬起头。
他那张原本儒雅的脸,此刻因为极度的痛苦和仇恨,扭曲得不成样子。
“闭嘴!”
“你懂什么!”
“你什么都不懂!”
他一把扫落面前的茶具,紫砂小炉翻滚在地,烧红的炭火落入积水,发出一阵“嗤嗤”的声响,冒起一片白烟。
“大水……到处都是大水!”
他陷入了某种癫狂的回忆,声音凄厉。
“我娘抱着我,跪在泥里,那些来查案的京官,他们的靴子,就从我们的头顶踩过去!”
“他们吃着热腾腾的肉饼,我娘为了讨一口馊掉的馒头,给他们磕头,磕得满脸是血!”
“我爹的尸体,就像一条野狗,被从牢里拖出来,扔在乱葬岗!”
“罪名?公道?”
陈光谦狂笑起来,笑声比哭声更难听。
“这个天下,从根子上就烂了!”
“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,你们的眼睛,从来就没看过我们这些烂在泥里的人!”
“不把它彻底冲刷干净,就永远长不出新芽!”
他的眼中,燃烧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火焰。
“执笔人说得对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,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崇拜。
“只有一场更大的洪水,才能洗净这个肮脏的世道!”
“用一场更大的恶,去终结所有的恶!”
“用一场更大的不公,去换一个全新的开始!”
“江都这几十万人……”
“他们不是祭品!”
“他们是洗涤这个世间……必须的代价!”
林琛的瞳孔猛地收缩。
疯子!
从陈光谦,到他背后的执笔人,全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!
他们不是为了复仇,不是为了财宝,不是为了权力。
他们就是要毁灭!
“所以,这就是你给自己的背叛,找的借口?”
狄仁杰的声音,当头浇下。
“你父亲陈希,以身殉职,是为堵住决口,救万民于水火。”
“他的罪名,是构陷。”
“而你,陈光谦,却要亲手掘开河堤,用另一座城的百姓,去祭奠你一个人的冤屈?”
狄仁杰的目光,死死钉在他脸上。
“你不是在为你父亲复仇。”
“你是在羞辱他!”
“你是在把他用命换来的清名,用几十万人的尸骨,重新踩进污泥里!”
“你父亲泉下有知,看到你今日所为,是会为你欣慰,还是会死不瞑目?!”
“陈光谦!你告诉我!”
最后一句,声色俱厉。
陈光谦的身体,重重地晃了一下,脸上的疯狂和残忍,寸寸龟裂。
那句“死不瞑目”,像一根烧红的铁钎,狠狠捅进了他心里最柔软、最痛苦的地方。
父亲……
他那张模糊的,只存在于母亲哭诉中的,伟岸又正直的父亲的脸。
“不……”
“不是的……”
他抱着头,痛苦地跪倒在地,整个人蜷缩成一团。
“我没有……”
“我只是想……”
他想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,也尝尝被洪水淹没的滋味。
他想让这个冰冷的世道,付出代价。
可是……
父亲……
狄仁杰没有再逼他。
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任由冰冷的雨水,冲刷着自己早已没有温度的身体。
陈光谦心里的那堵墙,已经塌了。
裴元澈和岸边的皇城司校尉们,都看呆了。
他们准备好了一场血战,准备好了用命去冲开一条路。
却没想到,狄仁杰只用了几句话,就兵不血刃地,瓦解了对方的主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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