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0章 不该有的诚实(1 / 1)

北海道九月的风很烈,裹挟着槐花的冷香,穿过礼堂红色鎏金大门,拂动新娘的发梢。

伏见鹿站在她面前,耳边回响起毛利奈的话:

“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,如果你没撒谎,那我祝福你;如果你撒谎了,我希望你能想一想,是在一切不可挽回前坦白,还是隐瞒到最后让爱人伤心欲绝。”

当时的伏见鹿对这句话嗤之以鼻,只要能把秘密带进棺材里,那就等于无事发生,他做好了一生走钢丝的心理准备。

直至毛利奈提起那桩交易:

“我手上有证据,是你昏迷后在医院和矢崎桃记者的录音…只要你诚实宣誓,我就会洗清嫌疑,销毁那卷录音带。”

伏见鹿第一反应是试探录音证据是否属实,毛利奈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他当晚所说的一切,并表示这是她预支一千三百万円的奖金,用支票向矢崎桃购买的情报。

在毛利奈构建的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中,并没有算上她自己。

她察觉到了案件的突破口,在离开东京前,去找了矢崎桃。

昔日为了新闻不顾一切的女记者,现如今也成了社畜,她承担着房贷车贷的重负(170章),哪怕泄露这段录音会毁掉她的职业生涯,她也选择了交易。

有了一千三百万,矢崎桃就能提前退休了,何必累死累活继续当记者呢?

礼堂枪击案发生后,在私会伏见鹿时,她只是做了每个记者都会做的事情——用录音笔记录谈话内容,以免报道时有所偏颇。

那段录音一直留到了现在,或许无法作为直接证据上法庭翻案,但在源玉子眼里就足以作为‘定罪’的物证。

伏见鹿第二反应则是撒谎,他再次试探毛利奈:“你怎么判断我有没有说实话?如果我说了谎呢?”

“事后我自有判断。”

毛利奈如是回复道: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如果你犯过错,那你只需想清楚,要不要对着眼前人说谎——哪怕明知这个谎言最终会被戳破。”

牧师的告诫结束,他合上经书,示意新人可以宣誓了。

伏见鹿从回忆中抽离,他看着源玉子,源玉子也看着他,眼神真挚纯净,不参杂一丝杂质。

“我承诺…”

源玉子开口说,一如她在警校时宣誓:“无论顺境或逆境,富裕或贫穷,健康或疾病,快乐或忧愁,我都会永远在你身旁…”

“在危难中保护你,在忧伤中安慰你,在成长中支持你…”

“毫无保留地爱你、尊重你、信任你,对彼此永远诚实,直到生命的尽头。”

这本该是一段感人的誓词,可伏见鹿却只听到了‘永远诚实’。

牧师转过了头,笑着说道:“现在轮到新郎宣誓…”

一瞬间,伏见鹿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。

从最开始警察学校的搭档费,到互相试探的《源玉子使用手册》,再到同居时的赎罪券,直至恋爱时的兔子币…他对源玉子说过无数恶劣的谎言,哪怕被戳破无数次也无动于衷。

可源玉子一直不在意。

伏见鹿心里清楚,源玉子能原谅他的缺点,但却无法容忍原则上的欺骗。

他一直在自己骗自己,总觉得「天罚」凶案与其它谎言并无不同。

但事实上,隐瞒自己杀了人,和隐瞒自己偷吃布丁,性质完全不一样。

‘只要继续瞒下去就好了…’

‘等到被戳破的那一天,就用赎罪券换取她的原谅…’

可如果真有那一天,源玉子还会原谅我么?

最重要的是,我能原谅我自己么?

伏见鹿眼前浮现出麻木失望的源玉子,她不再哭泣,不再恳求,而是冷漠地撕掉赎罪券,宣称这只是骗小孩的把戏。

只是因为在意对方,才会变得幼稚。

源玉子从来都不笨。

幻想的画面与眼前的这一幕重合,源玉子身穿白无垢,正怀着笑意与羞涩等待他的誓词。

‘我能做到的,只是撒谎而已,毛利奈绝对分辨不出来。’伏见鹿对自己说:‘我干了很多没良心的事情,不差这一件。’

他深呼吸,缓缓开口:

“对不起,我说谎了。”

礼堂为之一静,管弦乐队也停了下来,这可不是婚礼誓词该说的话。

伏见鹿摘下胸牌,放下花束,在源玉子震惊、困惑和茫然的目光下,沿着红毯一步步后退,走下神坛:

“你一直说要诚实,说情侣间不该有秘密…”

“但实际上你一直都尊重我的小秘密,比如说炒股赚来的钱,你很好奇,一直追问,却从来没有追查过。”

“最开始我骗你说是炒股赚来的,其实是我从长岛志刚那偷来的赃款——”

“什么?!”源玉子瞪大了眼睛。

宾客们都竖起了耳朵,没人不喜欢看热闹;九条睦伸出手,试图去捂源玉子的耳朵,却被源玉子一巴掌给拍开了,全然不顾外公是将死之人。

伏见鹿的语速越来越快:“之后我骗你说是提前预知所以炒股能一直赚,其实是稻川会给的一笔赃款——严格来说不算赃款,我做了一件好事,只不过是匿名的,所以稻川会干部送了我一点实心大福表示感谢…”

“好事?!你又干了什么好事!!”源玉子脑袋瓜子一片空白,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。

伏见鹿退到了走道,步幅越来越小:“很多,比如说樱井千鹤,腹部中了三枪,没死,她持刀去捅川合,川合竟然不躲,她大概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,所以就听天由命…”

他深呼吸,伸手虚压,示意源玉子冷静:“是我,给樱井千鹤头上补了一枪。”

源玉子耳朵嗡的一下,差点没站稳,还是九条睦在一旁及时扶住了她。

她想不明白,为什么自己的婚礼会发生这种事…为什么伏见君偏偏这个时候说…为什么要瞒着她瞒到现在…

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坦白呢?

伏见鹿还在继续,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一切:“还有大雪山枪击案,其实就是白石教官丢枪了,根本没有其它隐情,只是我偷偷在子弹上篆刻了天罚而已…”

“所以白石教官才会辞职吗?”源玉子说话声音有些发抖,鼻腔酸涩弥漫,视野逐渐模糊。

“是的。”伏见鹿只觉得心头像是落下了巨石:“还有巢鸭公寓屠杀案,也是我干的,墙上的血字也是我写的。之所以有不在场证明,是因为我在自己房间里放了一台录音机,所以知道风间拓斋半夜来敲过门。”

礼堂一阵哗然,这起案件的性质和之前截然不同,这可是屠杀十八人的重罪!

新郎当着所有人的面坦白罪行,即便新娘原谅了他,世俗法理也将会审判罪人——他不仅毁了这场婚礼,还毁了自己的人生!

‘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’

不仅是兼坂孝太郎,在场所有人心头都冒出这个疑问。毛利奈更是捂住了小嘴,豆豆眉竖了起来,她怎么也没料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。

穷凶极恶的罪犯竟然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刻选择了诚实!

那他以往撒谎是为了什么?

没人能理解伏见鹿的想法,包括伏见鹿本人,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。

伏见鹿只知道,自己必须在结婚前说出来,必须在对源玉子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之前止损。

他说话不再经过大脑,而是本能地在倾述,交由恶魔川合和天使小人轮流发言:

“还有风间千姬——噢,她没什么可说的,我是当着你的面杀她的…”

“在猫岛上戴着狗头面罩的男人也是我,还记得吗?当时你打伤了我的小腿…”

“荒山无名女尸是宫崎栀子,坦白说我其实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,当时我们都被她催眠了,失去了意识,等我醒来,她就已经死了。”

“我处理了一下她的尸体,把她丢到山体岩石裂缝内,在石头上刻下了天罚…”

“除此之外,我还偷偷抽了烟。结婚对我而言压力很大,在座各位应该都明白吧?婚礼恐慌症,很普遍的现象,抽一根烟缓解压力是人之常情…”

伏见鹿退到了礼堂门口,门外的光把他的影子拉长,把他的脸藏在了阴影中。

没人拦着他,也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。

源玉子穿着白无垢,站在神坛上,怔怔地望着他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她心底最恐惧的预感,在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应验了。

说到最后,两人竟相顾无言。

伏见鹿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,他怀揣着侥幸心理,试图做最后的挣扎:“你能原谅我吗?”

毛利奈咽了口唾沫,她从来没见过如此人渣又如此诚实的未婚夫。

宾客们同时转过头,看向新娘,所有人都想要知道新娘的回答。

源玉子怔愣了许久,空气仿佛凝结了一个世纪,泪珠从她脸上缓缓滑落,她渐渐地回过神来,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,目光再次聚焦在看不清表情的伏见鹿身上。

“好。”她说:“只要你去自首,多久我都等你。”

“那要是死刑呢?”伏见鹿问。

“我会以未亡人的身份帮你办葬礼。”源玉子随手丢掉了花束,向前走了一步。

伏见鹿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:“有没有第二种选择?比如你暂时别原谅我,我也暂时不用去坐牢…”

“没有!”

源玉子斩钉截铁的大喊。

下一秒,她双手扯开了白无垢的长裙,从神坛上一跃而下,冲到距离最近的保镖身边,从保镖腰间抽出了一把手枪!

伏见鹿二话不说,拔腿就跑,只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,子弹擦着他的小腿,打进了草坪的泥土里。

礼堂一阵混乱,宾客们惊恐地抱头蹲下。

源玉子踩着长椅椅背,一手持枪,另一只手提着白无垢残缺的裙摆,追赶着大喝道:

“警察!站住!”

伏见鹿沿着还原现场的建筑物狂奔,头也不回地喊道:“我也是警察!”

“从现在开始不是了!”源玉子边跑边喊:“快报警抓人!”

九条睦最先反应过来,他没有遵照外孙女的吩咐报警,而是第一时间接管礼堂现场,举着麦克风对众人说道:“很抱歉,婚礼闹出了一点小意外…新郎只是开个玩笑,诸位不必当真。”

筒井道隆趴在长椅底下,正想打电话,却被保镖们拽了出来。九条家的扈从和工作人员涌进礼堂,收走了所有人的手机和笔记本。

“希望诸位对今日发生的事情保密。”九条睦顿了顿:“当然,有人想要说出去也无所谓,但九条家永远会记住告密者。”

说完,他就宣布婚礼结束,让下属把宾客们送走。

毛利奈还想知道这对新人最后的结局,她忍不住追了出去;兼坂孝太郎跟在她身后,生怕她死了领不到一半奖金。

在宾客们议论纷纷时,伏见鹿已经跑远了。

源玉子久经锻炼,耐力增强,持枪不断点射,避免伏见鹿跑直线甩掉她,一时间竟然隐隐有追上的势头。

可当她子弹用尽,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,伏见鹿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。

她站在郊外的马路上,气喘吁吁地四顾。

冷风一阵一阵地刮,她不停地擦眼泪,不停地喊伏见鹿的名字,只有风在回应。

源玉子把枪丢在地上,双手抱着膝盖,蹲在地上呜呜哭了。

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或许是几个小时,又或许只有十几分钟,最后哭干了眼泪。

九条睦找到源玉子时,她身上的白无垢已经变成了黑灰色。

“回去吧,今天早点休息。”九条睦牵起外孙女的手。

源玉子站起身,把脸埋进外公的怀里,带着哭腔问道:

“为什么…为什么她要骗我…”

“明明一开始告诉我的话…呜呜…只是八年而已…”

“可现在…可现在…”

源玉子说不下去了。

九条睦叹了口气:“哪有什么早知当初,放手由他去吧,九条家迟早能找到更好的女婿。”

“不!”

源玉子猛地抬头,后退一步,她擦掉脸上的泪痕,把悲伤和痛苦化为心中的熊熊烈火。九条睦讶异地看向外孙女,只听源玉子用‘非他不嫁’的语气说道:

“我一定要抓他归案!”